1 收死人钱
郑山魂正在办公室整理一首民谣:“月亮坡,山窝窝,除了薄田就是坡。路不通,水干涸,土地抛荒硬是多。岁月无情,时光如梭,鸡鸣狗吠唱夜歌......”
他突然发现楼下的镇政府大院集聚了十多名干部。有几人在试手电筒,刺眼的光束一闪一闪。
“发生啥子事了?是不是要下乡去搞计划生育?”
“去月亮坡收死人钱,快点过来。”
所谓“死人钱”是指殡葬改革罚款。当地有土葬传统习俗,尤其是农村普遍不火化。按照当时县里的文件,不火化的一例要收取3030元的罚款。
改革开放近30年了,人们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。但当地农民人均年收入不到3千元,3千元对很多农村家庭来说是一个承受不起的数字。特别是久病死亡的,还欠下一笔债务,这笔罚款根本就是雪上加霜。所以老百姓抵触情绪很大,周边也曾经发生多起暴力抗阻群体性事件。
政府的5辆小车开到了月亮坡。因为村里没有完全通公路,他们只得步行2公里前往。
月亮坡附近有一个月亮湾,这里一家人叫夏洪康,有一个瘫痪多年的母亲,前天去世了。老人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按照风俗土葬。夏洪康就请来道士做一个简单的道场,明天早晨下葬。村干部先去做了工作,却收不到罚款,只好报告了镇里。镇里的包村干部又去做思想工作,提出要么火化,要么交罚款。但丧家坚持土葬,就是不交罚款。如果明天下葬后再处理就只有挖坟取尸了,包村干部眼看事态严重,就报告了分管副镇长吴静。经镇党委书记同意后,吴静带领20多名机关干部及派出所3名民警连夜直奔月亮湾村。
镇机关干部的大队人马守候在夏家大院屋后的竹林里。没有直接到丧葬仪式现场,这是给丧家面子,也是留点缓冲。
村干部和派出所先去通知道士停止做道场。因为做道场可以视作搞封建迷信诈骗钱财,处罚道士的理由更充分。
眼看没有效果,镇武装部部长老刘让村干部放出话要抬尸体强行火化。
因为前不久临县派出所干警参与抬尸体强行火化,警察被村民用扁担暴打,一名派出所所长被逼急了开枪打伤人。周边类似的也发生多起流血群体性事件了。所以,带队的吴静再三强调要小心谨慎,不要弄出事情。
僵持不下,镇长对派出所干警说:“准做道场,否则处罚道士。”
派出所之前对道士有专门“培训教育”,派出所长就直接打了掌坛道士的电话。那些道士倒很听话,停止了锣鼓和念经,叫夏洪康出来跟政府交涉。
村主任谢世金带着一个披麻戴孝的人向这边走来。
武装部长老刘用手电照过去,喊了一句:“孝家来了!”
走近,谢世金对来人说“这是吴镇长”。然后又对吴静说:“他就是夏洪康,死者的大儿子。”
副镇长吴静站在竹林边,接着亮光仔细打量着来人。只见那张套着白布的脸十分憔悴,凌乱的胡子上还有鞭炮纸屑。已经是深秋的天气,他的下半身只穿了一条单裤,赤脚的踝上还有泥巴。
吴静说:“这天气有点凉,你还是穿一双鞋子嘛。”
夏洪康说:“农村人,习惯了。”
老刘说:“我们是来收殡改费的,钱带来没有?”
夏洪康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然后说:“我娘临终前说家里穷,喊我不买棺材、不请道士,用张席子裹了埋土里就行。她82岁了,一辈子都没有享过福,我们哪里忍心照她说的做?亲戚朋友坚持要做一个道场要送她一程。”
“不交罚款,就只有弄去火化。”
“马上通知殡仪馆的车来拉尸体。”
几个镇干部在帮腔催促夏洪康。
“你们讲点人性好不好?人死了都不得安宁。”
“土地是我们生产队的,你们凭啥子来罚款?”
“就是,凭啥子罚款?”
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,各种嘲笑、漫骂从人群中传来。
“你们说保护耕地,中国几千年来都是土葬,那些坟头都会自然消化。死掉的人比活人多得多,也没有见满山坟头。说穿了,你们就是为了收钱!”
一个老头说着竟然将茶碗砸向了镇干部人群。
“咔嚓”一声,从空中飞过来的陶瓷茶碗碎了一地,正好掉在吴静的脚下,开水和茶叶撒在几名干部的身上。
派出所的干警上前呵斥:“你不要乱来!”
村干部谢世金认得那老头,他大吼一声:“廖三爷,你不要屁儿烦!”
干部队伍中有人喊“抓起来!”
这时,夏家的亲朋和村民立刻把那个廖三爷拉走了。
紧接着,就有几个人迅速拿起锄头、扁担集聚在夏家大门口。
一个人手举锋利的铁铲,气势汹汹地站在坝子中间吼叫:“哪个敢来,弄死他!”
谢世金说:“那个人是死者的侄儿,叫夏老五,是个莽子。”
话音刚落,“嗖嗖嗖”“咔嚓咔嚓”的声音传来,瓦片石块从黑暗中飞向了干部人群。
眼看要整出事情来,村主任谢世金对吴静说:“缓一下,再商量一下。”
吴静让镇干部和派出所民警后退300米,然后叫谢世金再去做工作。
镇干部和民警在远处观望,道士也不敢敲锣,双方僵持着。
半小时候,谢世金回来汇报:“做不通,十个说客不如一个剁客。我一个说客偏偏遇到十个剁客。亲戚朋友都反对缴钱。”
这时,镇党政办主任郑山魂悄悄对吴静说:“要算经济账,更要算政治账,你们回去算了,留下我和老刘跟村干部一起尽量去做工作。”
吴静让派出所长传唤领头的道士,把那道长喊出来再教育了一番。
吴静对派出所长说:“如果这家人没有交钱,我明天就要处罚你。”
然后,镇干部大队伍和派出所民警撤离,留下郑山魂和老刘继续做工作。
郑山魂和老刘在谢世金陪同下来到夏家院坝,郑山魂对那些拿锄头扁担的人说:“他们走了,你们也歇歇吧。”
郑山魂进屋,点燃三柱香,高举过头,然后在死者灵前缓缓跪拜,磕了三个响头。
“给老子跪伸展,不要假情假意!”
“耶,夏老五,对客人客气点!”
郑山魂随乡入俗有礼仪,气氛缓和了一大半。
郑山魂见门外院坝摆放了几张八仙桌,就和谢世金、老刘一起找了座位坐下。
有人端来热茶。
郑山魂叫来文洪康,关切地问:“你们有些啥子需要镇上、村上帮忙的,尽管提出来。”
夏洪康说:“就是没有钱交罚款,这个罚款也不合理,望你们高抬贵手。”
“政策是这样的,我知道你们困难,其实我们也很为难。大家相互理解。我喊镇长他们回去了,我担保了你家的事情,你先把老人安埋了,罚款的事情明天再说。”
郑山魂又问:“什么时候上山?出殡的事情安排好没?”
夏洪康说:“全靠亲戚和邻居帮忙,棺材钱都是大家筹的,已经在后山挖好了坑井,明天一早抬出去,入土为安嘛。”
“那就好,我记一个你的电话,你也记一个我的电话。如果有需要我们帮忙的,你随时都可以找我。”
互相留了电话后,郑山魂说:“你去忙吧,我跟他们吹一会牛。”
郑山魂和风水先生摆起了龙门阵。
在这种场合,风水先生是最受尊敬的。因为在人们的眼中,风水先生决定丧事的吉凶,决定孝家子孙后代的富贵或者贫穷。
郑山魂看过一些风水地理方面的书,他对风水师说:“风水学是中国几千年传承下来的,看似神秘,虽然有些迷信色彩,但也是传统文化。其实,它包含了通风、采光、避险等自然科学常识。我看过一些古籍,觉得那些理论很玄乎、很深奥,所以我很佩服你们的专业。”
风水师说他是祖传的。
郑山魂继续说:“风水老师看地,关键步骤就是寻龙、点穴、看砂、望水、择日。其中看砂非常重要,砂分贵砂和凶砂。比如,家门前堆一大堆乱石,这个在风水学上叫做凶砂。从自然科学来讲,因为出入不方便,天天看到也不舒服。普通人都晓得这个是凶。其实风水就是地理,讲究一个理字。修房也好、建坟也好,选址就好比找一个地磁场,要讲究采光、通风、排水、聚气,周边物件要和谐舒适,这个也不能完全认为是迷信。”
风水先生站起来,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了郑山魂好两分钟,然后大声说:“高人啊!这个么深奥的东西,你几句话讲得明明白白。”
风水先生要了郑山魂的电话,一定要交朋友。
摆谈中,风水先生说愿意帮着做夏家的思想工作。
然后风水先生叫来夏洪康说:“政策是政策,困难是困难。干部也难当,这个干部看起来很年轻,但他是好人,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,我都佩服,大家都给一个台阶下好不好?”
风水师说:“我晓得是大家筹的份子钱,开支完了还是有结余的。遇都遇到这个事情了,要过这个坎,还是交点罚款。”
道士借此机会赶紧说:“你不交钱,明天派出所就要罚我,我也不好整。”
夏洪康说:“筹2000元都恼火,关键是亲戚朋友都反对交这个钱。”
风水师说:“你不要听别个的闲言杂音,他们巴不得你不交,好看热闹。古话讲的,民不与官斗。你家的事情你做主,也要图一个顺畅吉利。”
郑山魂说:“那你就交2000元,剩下的可以打一个欠条。以后再说。我马上跟吴镇长说。”
夏洪康反问:“还要写欠条?”
谢世金说:“你傻啊?欠条就是一个台阶。别个都交3千,要不领导怎么跟回去解释?”
郑山魂向吴镇长打电话讲明情况,得到原则同意。
夏洪康拿了钱过来,他用粗糙的手沾着口水一张一张清点,20元、50元、100元面额的钞票在桌子上放了一大堆。
这的确是大家集的份子钱。郑山魂看着这一幕,忍不住转身擦拭着眼泪。
风水师看在眼里,悄悄递给郑山魂纸巾。
风水师帮夏洪康写了欠条,夏洪康歪歪扭扭地签上了名字。
郑山魂收了钱,转手交给老刘保管,然后打了一张2000元的暂收条。
郑山魂说:“罚款还是3000元,那个30元的林业费就免了。另外我帮你协调,通过民政给你家解决1000元的困难补助,当然这个钱抵罚款,你忙完了尽快来镇上办理手续。过一阵,我跟吴镇长说一下,再给你家解决几百元困难补助。”
郑山魂拿着2000元现金,心情十分沉重。他想起了几年前一个乡党委书记给总理写信的报道。那封信中,书记用“农民真苦,农村真穷,农业真危险”这句话表达了广大农民的心声。当时,郑山魂还没有真正地感受到这句话的含义。但现在,他亲身经历了一些困难和挫折,他开始深刻地理解到这句话的分量是多么沉重。